不万能中年旅店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万张」自深深处

0.

后来朱翊钧回想起来,他对张居正最为情真意切、最大限度地摒弃那些包袱的表露心迹也许仅有一次。

1.

先生能否再为朕讲讲宋玉的神女赋?

年轻的帝王眼里含了笑,深冬早已暮色四合的昏暗光线下,像滟滟的水光,要笑眯了眼去含住,才不至于淌下来。

张先生只是看他刚完成的书法作业,兴致缺缺:爱情思慕之事,帝王家了解楚辞绚丽即刻,何必反复研读?

先生在想什么?朱翊钧不同他置气,也不恼他不解风情而不晓得这人间烟火气的温柔迷人之好——他不晓得吗?我看先生似有些走神。

是臣失礼。张居正放下手中纸张,坦白说道:臣看殿内昏暗,忽地想到了今年灯节……

先生不必忧心。朱翊钧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朕不办便是,国库紧张,往年也是如此。

是否过于委屈陛下?张居正脑海中跳出来这句,横在他心头几欲脱口而出,但他迟疑片刻,只是说:宫中已有多年未办,到底是成例。他想这帝王纵然年少,少年心性却被磋磨得老成,可小时候见过那丹彩煌煌的盛景,到底还是会想看吧。

朱翊钧眼中的光几不可察地跳动了几下,他打量着眼前之人,有那么一瞬极其想去伸手触碰一下那为他留了几分柔情的心,看看是否和自己这颗一般炽热,还是他自作多情?

我是个孩子啊,他想,在先生眼中。

皇帝没有及时答复。张居正想今年岁入倒还殷实,只是看与不看,还是皇帝本人的意思,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未免也是出于几分明哲保身的私心。少年天子大了,棱角分明的面庞已有几分锐气。是皇帝故意在顺着他。

那好啊。朱翊钧隔着桌案,身子向前倾了倾,好让彼此都将对方看得分明。许久没看过那不夜的灯火了,先生愿来吗?今日下旨筹备,却也还不晚。

陛下的宫庆家宴,臣……张居正本想习惯性地拒绝他,只是抬眼瞧见了少年天子墨色深沉的双眸,像永定河中翻涌而来的徐徐夜色,怀着不可拒绝的温柔的胁迫。臣来合礼吗?他抛出一个不置可否的问句。

朕说合礼,自然就合礼。君子一言,先生届时可切勿以国事推脱。朱翊钧促狭又得意地笑着说。在张先生面前他总不自觉流露笑意,仿佛见到此人,他便是欢喜的。

这突如其来的跳脱的少年心性,让张居正恍然无措间也被逗得发笑:臣遵旨。


张居正离宫的时候碰到了司礼监的一把手,此人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说:听说今年宫里预备重办灯节?

冯公公消息灵通,张某适才与陛下议定此事。张居正只得如实答道。

宫内的消息,是关也关不住的。冯保袖手说:何况这几年宫里节庆少,难得要热闹一回,初来乍到的新人也管不住嘴。只是听闻阁老也要来?

张居正苦笑道:陛下兴致高,盛情难却。只是张某木讷无趣,到时恐冷了陛下兴致。

阁老这是哪里话?冯保故作诧异地问他:陛下的意思阁老不明白?

到是看冯公公说的是哪个意思了。张居正感到怪异,冯保今日哪来的兴致来为难他?

天黑得太早,宫禁的时间未到,夜色到是先到了。北风凛冽,立在那里,张居正才发现此地如此空旷,像有山风奔流。

冯保:唉,这灯节办与不办,说到底还不是为着阁老吗?

张居正的政治警觉立刻使他打起了精神:话不能这么说,一切听凭圣意安排。

是我说错话了。冯保赶忙补上这么一句,却又有心还似无意地多嘴了一句:不过,也看阁老如何理解了。时候不早,不耽误阁老时间了。


朱翊钧在睡梦中被一阵异样的声音惊醒,可刚爬出被子就冻得他哆嗦起来。殿中似未生火,值夜的内监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听见远处有不真切的歌吹声,似笙箫琴瑟,又杂了钟鼓,像有一场宴席候他已久,等他来赴。

朱翊钧赶忙穿戴好衣服,批了件颜色鲜亮的大氅便跑了出去。

距楚国才华横溢文辞精丽的宋玉写下梦遇神女的两赋已有近两千年之久,而自洛水里的那位女神垂眸于曹子建的一瞬至今也已是无数政权几易人手的岁月更迭,李白的亡魂说,自我梦游天姥,人世间不曾再有这样绝非现世的天宴,华丽繁复的装饰铺了满眼,当山间的野兽似神似仙地奏起隆重高贵的礼乐,会有闪着琥珀光泽的蜜色清液坠落在金杯之中,荡出兰亭与金谷园也不及的清响。

朱翊钧看殿外云雾缥缈,他呼吸间吐出的白色热气与云雾融为了一体。一只九色的鹿从这影影绰绰的云雾中走来问他:等候君王已久,为何在此驻足不前?

此前未见过仙人之宴,我有些神情恍惚。朱翊钧答,他撩开帐幔般的云雾,瞧见左右两列的神兽乐官与长长餐桌尽头的女子。

朱翊钧问:此乃北地京城,您又是何方的神女?

神女说:我从远方游历而来,路过少年天子的宫城,便在此摆下一宴相候。我心怀敬意,别无他求,人生蜉蝣而天地沧海,此时不见何日可期呢?请君王在长桌的另一尽头落座。

朱翊钧心下略感失望,神女靠这长桌与他保持了过远的距离,使他无法细致地观察那传说中的容颜,更无从谈情动。他见杯中酒满,见佳肴陈席,虽已是午夜之际却并无口腹之欲,他说:仅是这样而已?

神女笑问:君王所求为何?

朱翊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倒是我不懂你了。神女并没有因他的傲慢而气恼,只是宛如夜谈般平静回道:我非天命之神,君王何以向我寻求因果?

您超出于尘世的迷雾,皎然如天边清朗的明月,当将这世间之苦看的更为透彻。朱翊钧说,但我远不是求您算出我命数几何。

当我们谈论命运,神女说,是在谈论我们远无法企及的彼方。人世冥冥因果,纵有刀剑之能,抑或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权势,上下求索仍需天意成全。

您是否站在天意的一方?朱翊钧问,面对神女他并无不安,妥帖又完整地保留着帝王应有的尊严,并赋予其颇具青铜礼器厚重的质地。

我乃小仙尔。神女清亮如铃的笑声穿透乐声和迷雾,轻捷地跳入君王的耳内,她说:命运、天意、因果,无上抽象,神也无法掌握这样神秘的语言。君王相信事在人为,当我们年少,都以为未来已具象化在手中,实则人心易变,机缘种种更是像蝴蝶翅下玄妙的微风。

朱翊钧举杯示意,浅啜一口而后说:我心匪石。

神女反驳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而君王处在权利漩涡的中心,有时你心如何已不重要。何况……你有多大的把握赌自己初心不改呢?

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朱翊钧说,您不懂我,也许是我太过自负,是您的佳酿欺骗了我的智识。

正如你不懂他,我的君王。神女无不怜惜地说:你只是一味追逐光亮,追逐你自己的幻想,你不怕事实的不尽人意吗?我们且搁下这个议题吧,时间会证明一切。

宴席与长桌消失了,神女立在少年面前。浓雾聚拢而来,寒烟将他拥在怀中,面目模糊的女子轻轻说道:您瞧,我的君王,比起与我共享盛宴,您更渴求从人世更不易察觉的一面寻求答案。

我非天意,但我看得见你的未来。你要经历背叛与放逐,要同人世进行旷日持久的对抗,当你自以为了却尘世,你会发现最为渴求的胜利从未获得,你会被向日葵般的光焰所包裹,那时你将破碎而永归虚无,你最终无法拒绝。

我所讲的谰言微不足道,君王。你将从这场南柯梦中醒来。

朱翊钧忽然发现,神女身上的香气和声音才是这场谈话中他唯一能把握住的东西,他在终了时有些失重感。


彼时隆庆帝还在的时候,徐阶已去位归乡,重揽首辅之位的高拱正备受荣宠,张居正与他虽早不如当年,到底还没分道扬镳。那日阁中闲聊,高拱与他谈起了隆庆皇帝,前者喝完一口茶后叹道:陛下圣体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肃卿实在多虑……张居正并不愿与他聊起这颇有些忌讳的话题。

高拱摇了摇头说:我倒不是说这个。昨日我进宫见陛下的时候,陛下对近日言官言论甚为不满,言及此事,竟拉起高某的手,颇长时间后仍不肯松手。陛下心力疲惫……

张居正查看这些时日的来信时,惊奇地发现了来自新郑的回信,料想那人恨他之深,倒还肯舍他几字聊作回复,纵是恶语相向,却也难得。瞧着故人熟悉的字,他莫名想起了这件事。当时隆庆皇帝身体已不见好,但竟对阁辅大臣依赖至此吗?他想到当年受命继任首辅,去见小皇帝时也是被拽着袖子不放,许是孩童天真稚嫩使然?然而万历年岁渐长,虽没有索权的明示,只是本朝已无宰相成例,登高跌重是常有的事。他自知柄权的后果,也知新政的深入只会使他的位置愈发危若累卵,只是万般没有中途退缩遁迹草野的道理。

小皇帝向来是什么心思,张居正觉得这事讲不明白。说君臣说师生,大概都抵不上朱翊钧那般热诚的分量,可还能说什么呢?路走到这里,便没有了,但他总看见朱翊钧在前方招着手邀他。他也看到自己惶惶然间把许多东西排成壁垒,再用新政添上最后一片瓦,横在他们之间。


灯节即将举办的前夕,万历皇帝却因夜半梦游受了风寒,拖了数日才病恹恹地举行早朝,刚下朝便溜得了无踪迹。张居正本想询问天子安好,时下也只得退朝离开,不出他所料的是冯保果然半途截住了他,言及天子邀他偏殿一叙。

当他最终得见天子时,发现少年人的精力真是不容小觑。过去他偶感风寒,到开春才见好,直让小皇帝嘘寒问暖了一个冬天,而眼前的少年只是面有病色,精神头倒好得很。

先生你瞧,朕颜色是否好了许多?朱翊钧满身的朝气直冲冲撞到了张居正面前,仿佛一下子燃亮了他眼前的物景,倒叫他不禁怀疑上朝时万历那副病容十成有九是装出来的。

瞧着比方才早朝时要好,陛下龙体尚佳,臣心便安。张居正微笑着答道。

朱翊钧撇撇嘴说:早朝无趣,朕病中自然更觉烦闷,让他们担心担心朕也好。

按张首辅的脾气,听到少年天子说出这等疏于勤政忧国的话,本是要加以几句不轻不重的教诲的,但听他言下之意乃是见到张先生才有趣,此心倒像长夜中被赠了一盏烛火,一点暖意便灼得他为之动容,已到了舌尖的严词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朱翊钧讲完这些话,心中也立刻暗叫不妙,眼看着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却见他的张先生仍是面色和缓,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今年的灯节还是按时举办,只是朕想减省些安排,届时宫中宴会就由母后主持,也不必劳烦先生听她们聒噪,朕同先生小聚即可。

张居正的眉梢微微抬了抬以示诧异,继而玩笑道:陛下若想补习……

先生休要逗朕!朱翊钧又好笑又好气地制止了他,免得沦落到在万千灯火下听张居正讲为政之道的地步,想来真是煞风景到了一定境界。

陛下如何安排,臣听凭旨意便是,只是如此安排,太后无妨便好。张居正斟酌了一下,觉得李太后怕是要怪他在佳节里拐走她的儿子了。

这是朕安排的灯节。朱翊钧的语气忽然沉了下来,有了那么几分少年人的乖戾,但转而又柔了几分:但先生说得有理,朕已经与母后商量明白了。

朱翊钧:今日请先生来,除却灯节一事,另有幅字相送。

张首辅正苦恼于叛逆期少年之喜怒无常时,一幅字已递到了眼前。不待他行礼谢恩,万历便揽起了他,故作神秘地说:先生待灯节那夜来时,再打开看。

6.

小申是个好人。阁内和稀泥公认一把手,处事颇有那么一些老好人李春芳前辈的风采,比起张四维面上的服帖,申汝默的脾性让人顺心顺眼的多。以至于许多年后万历皇帝与诸位大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他这处事的柔性反而会起到维稳朝堂的千钧之力。

申时行觉得张居正有心事。那天早朝后他有事相询,正巧张首辅见了皇帝回来,后者心不在焉地揣着一张卷好的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申时行想:上次见他这么焦虑,还是等戚将军战报的时候。

世人都道张首辅深沉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不过人要是有心事,走路也沉甸甸的,心思玲珑剔透的人未必不能看出来。申时行觉得这几天张居正气压好低。

申时行试探着问道:元辅有心事?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着实非我力所能及。

夫人与您不和……?申时行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张居正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此事若不便言说,申某也就不问了。申时行很体谅地退了一步,等张居正交代抑或不交代。

张居正默然了片刻后,将目光投向了申时行。他的眼神并不含犹疑,申时行觉得即使张居正征求他的意见,其实对方心里也早有打算。

汝默以为高唐赋好还是神女赋好?

元辅倒是出了道难题,申时行的眉眼弯了弯,和了一个看破不说破的稀泥:故事可以写两种结局,但选择只能做一次。好与不好,懂似不懂,这些总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元辅喜欢哪篇,就是哪篇了。

7.

灯节那天的中午,张居正也做了一个梦。

午间伏案小憩,梦境并不长。他梦见满天的朔雪,满目是苍茫的槁白。雪下得那样紧,来时的路已看不见了。

张居正在莫名的深深失落之间又察觉到了那么点难以言喻的困乏和倦怠,好像他分明已在这里走了许久。

可是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就像冥冥间已预先知晓了是谁一样,他转身低头去看,小小的孩子折了一枝梅花,高高地举给了他。

张居正觉得好熟悉,这并非是梦,似乎是他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一场景千方百计以至变了模样地来见他。

他接过了梅花,冬日的寒梅红得要染了他的手,上面还覆着薄薄一层雪。张居正刚想向那孩子表达谢意,却发现他已经跑了,只留下张居正一人空落落地站在原地。

一阵忽来的风吹落了手里的东西,他弯下腰去捡,却像触到了尖刃似的收回了手。定睛看去,那哪是一枝雪梅,分明是条染了血的白绫,红艳艳扎在雪地里等他。

张居正从梦中猝然醒来,肘边的书卷哗啦一声拂落在地上,冷汗从他的额角滴落。

 

8.

今夜无风,正值灯节,真是天赐良辰。冯保笑眯眯地对张居正感叹道,一边说一边提高些手里的纸灯笼,好让两人都脚下留神些。

宫门周边的路是不挂彩灯的,陛下特意指了我来接阁老。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陛下有心,有劳公公了。

冯保说:陛下并不在殿内。今夜无风,是赏灯的好时辰,陛下在御花园等着阁老呢。

这主意莫不是冯公公出的吧?

阁老打趣我了,陛下心思多着呢。

张居正隐隐被这无意的话刺痛了一下。陛下心思多着呢。张居正想,我恐怕已经猜不透他了,从前他大约是个孩子,但不知什么时候,忽而已长大了。

朱翊钧数到第五十五颗星星的时候,听到内侍通报张居正到了。他快步赶去扶起了行礼的张先生,继而伸手去捉张居正藏在袖中的右手。忽然接触到小皇帝掌心炽热的温度,张居正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却被更紧地拉住了。

陛下?

先生手好凉,朕为先生暖暖。朱翊钧一本正经道:怜爱子民嘛,先生教朕的,何况还有尊师重教的道理。

张居正哑然,心下横竖找不到个理由反驳,只得容朱翊钧与他手拉着手。张居正说不清这是个什么场面。

好看之处不在这御花园,外边路上才是挂满彩灯的灿烂光景。朱翊钧语调轻快地邀请道:先生随朕走走?

谢陛下抬爱。话音刚落,左手袖中就被塞进了一只小手炉,手炉有凹凸不平的触感,约摸是雕刻着精美的图案。

朕不能牵先生两只手去散步,先生另一只手且以手炉暖着。朱翊钧飞快地解释道,并顺口堵住了张居正的退路:朕年轻,先生可要保重身体,寒夜在外游荡,先生若病了,那便罪在朕躬了。

散步伊始,张居正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莫名其妙地自行投入敌营上了贼船的前后历程,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学生正在颇费心机地一铲一铲给自己挖坑,而彼且挖他且跳。

张居正有种夜半临渊般的寒意。

在他深深为之思虑的过程中,朱翊钧也没有由头去同他搭话,觉得气氛在一寸寸凝重起来。思来想去,朱翊钧想:其实我同他百般含蓄,并无意义。只是心里有那么一些理智的怯懦,怕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怕我这份心意伤到了他,从此彼此便远了。

可是,现在难道不远吗?朱翊钧的心慢慢地因现实的蛰痛蜷缩起来,实际上他们从来也不近,他总瞧见他们之间有那么一道墙,高得他翻不过去,且拆且盖,让他停在这只隔一步的距离之外。

深思熟虑的结果往往就是说不清楚*,他想。

先生——

陛下——

他们两人忽然同时讲起了话,显然他们彼此都想结束这场无声的对抗,陡然同声,倒生出了几分尴尬。

张居正:陛下且讲。

朱翊钧的一鼓作气被这突发情况所打断,倒教他有那么些不知所措起来。

先生……朕此前梦游那夜,实则不是梦游,不,也算是吧。

哦?

朕见到神女了,只是不知是何方的神女,朕始终不曾看见她云雾下的样子。

现实中所未见之人、物,也很难想象出来。张居正只是平静地这么说道,朱翊钧察觉出他并不很相信。

先生也许不相信,朱翊钧言语间并没有很强的失望情绪,这将是仅属于他一个人的、与造化的邂逅,他也成了那些天选之人,命运的权衡在向他倾斜——也许也只是他一厢情愿。他说:不过这确实是一场不同寻常的相遇与交谈,朕从中窥见了些许天意。

是何天意?

朱翊钧并没有继续回答他,而是话锋一转:先生可看了那字?

张居正沉默了,有那么一瞬他想否认,想说自己忙中疏忽,纵然这恐怕会引起天子震怒。然而这对于正牵着他手、用自己的一份热来温暖他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公平的。

看了,陛下的字进步神速——

有答案了吗?朱翊钧问,但他并不看张居正,这也是少年人所特有的善良羞赧的怯意与小心翼翼。他只望着道旁的纸灯,那些纸灯样式各异,手工精妙,上好的蜡烛在其中静静地燃烧,向外抛洒着焦糖色的柔光。小时候大伴会抱着他看,现在也不会了,长大总是会伴随着这样的阵痛吗?万历皇帝有些走神。

那句话的下半句……陛下应该知道是什么。张居正刚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高了,便仔细着压低了声音,好在这良夜中显得不那么突兀。

小万历的声音一下子有点凄然了:朕当然知道。

这一下仿佛无话可说了,两人又复归于无言的沉默。张居正感觉右手被攥得更紧了,这叫他觉得心像是被小小的扎了一下,慢慢地向外滴着血,有一种不期许的钝痛。但这似乎更多是出于年长者的怜惜,而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异色的情绪,张居正也不明白。

先生你瞧这灯。万历打破了沉默,拉着他向一盏纸灯走去,那灯上面好像是绘有图文故事的。

这条道上的灯上都绘了各种传说掌故,且不拘于那些忠臣良将、孝子烈女,自是别开生面的有趣。

万历指给他看的灯,上面绘的是一个人望着夜空,旁边写着两句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这是一首思人的爱情诗啊……张居正忍不住问道:宫中的灯还可以画此种内容?

朱翊钧轻轻地把诗念了一遍而后说:朕让他们放开了选题材,平日里听惯了那些教化人的典故,如此佳节便不必重复了。

这诗朕确实很喜欢。朱翊钧抬头望向了夜空,这是一个无风无云的夜晚,天上的星与地上的灯交相辉映着,紫禁城像一潭深湖,星星们在其中找到了失落多年的另一个自己。

张居正其实也想告诉他,自己也做了一个梦,关于过去一个稀松平常的冬日,关于他们。但他终于没有说,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甚懂这个如此语焉不详的噩梦在向他昭示着什么。难道是说他会被赐死?张居正看了看一旁仰望星空的少年,觉得自己真是官场待久了,疑心病重到连一个支离的梦也要相信。

先生总说要朕心系天下苍生,其实朕未必是一个好皇帝。天下苍生在先生肩上,而不在朕。

朱翊钧转过身直视着他的张先生,一如许多年前在裕王府初遇时那样直勾勾地瞧着。真奇怪,人对于小时候的记忆本该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即使是朱翊钧这样生来就注定要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一个不容忽视的名字与漫长又详实的生平的帝王,对于幼年的记忆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可与眼前人的相遇相知相伴种种,竟都刹那间真实地争先恐后后涌上心头,连他鬓角发色的变化都这样明明白白,真实得让朱翊钧几乎窒息。

你的心里是这两京一十三省的黎民百姓,可以留给我的那块角落实在太小了,朱翊钧终于明白了,或者他此前也明白,只是不曾如此逼视过这个事实。因为我是一个不成熟的小皇帝,所以很多时候我总是被抛弃的次等选择。他恨恨地这么想到,但这些话他也都没敢说。

这几句话太危险了,张居正的手被牵着难以有所动作,只得面上摆出顺服的表情,低声说:臣不敢,臣始终以为陛下定将是一代明君。

小皇帝看着他,沉默少许,继而一字字地说道:先生,你总是不敢。

半空中好像落下了一个惊雷,但除了他们谁也没有听见。

9.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紫禁城的宫人们时常会谈起那个夜晚。自那以后宫里也不曾再办过那样热烈的灯节,光焰逼人的灯火像灿烂的杜鹃花,以摧枯拉朽之势直烧到紫禁城的天边。

10.

张敬修在同弟弟们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卷藏在书架上的纸。纸是宫里御用的那种,想来是皇帝赐的。

父亲还专门修了处地方供放御笔,这纸怎么在这里?他好奇地展开来看,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襄王有意。

张敬修不禁皱了眉:这下一句不是神女无心吗?怎么会赐这样的字?

11.

还记得曾经一个寻常的冬日吗?

那时候陛下偏要去雪地里玩。

陛下问臣,死是怎样的。

臣告诉陛下,就是忘记了所有……

一切。

先生也是这样的?陛下问。

是啊,即使是臣。

陛下绝不会想死的。

别忘了。

我们曾经有过的遗骸

已经被最轻柔的挤压给带走了。

臣怎么会忘了?

怎么会呢……?*












*好像是出自王小波

*改自Olafur Arnalds的Himininn er ae hrynja, en stjornurnar fara ter vel中的童声独白,我爱他






人物的历史时间轴是乱的,想写谁写谁了,大概有很多bug。

有一点私设,我另一篇古早幼稚的文里写下雪了万历拉太岳出去玩,折了枝梅送他。

好久没写他俩了,不如说好久没正经写个文了,总觉得自己写东西稀烂,人物也ooc,加上脑洞匮乏总爱写些有的没的,给自己找全了挺尸的理由。

况且此前还跟人狠狠说过再也不吃万历这个渣男玩意和太岳的cp了,没想到一时兴起如今大型真香现场了……

总而言之没什么故事但扯了挺长篇幅(对我来说),断断续续一个月写好的可能看起来乱七八糟,也许没什么人能坚持看到底吧,我自己听OA的歌想他俩是觉得挺意难平的。

码字到深夜,感觉心里好乱啊。

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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