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万能中年旅店

法理学老师是个戴着鸭舌帽上课的中年人，我曾跟朋友私下猜测身为法学专业的老师他会否是因为头发稀疏才戴着帽子来遮掩呢。第一节课的时候他给我们抛了好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一度让我觉得老套又乏味，比如为什么学法学、认为法律是什么那类实则很宏大的命题。从前我以为这些问题都是一张张干瘪而爬满虱子的皮，罩着鲜亮又颓然的固定答案，这里面是没有余地的。

所以当法理老师问起的时候，我心里已想了很多，但我终于没有举起手，只是从头到尾地倾听其他人，我知道他们有思考、比我勇敢又坦然。其实我也很想说那些高尚的大词，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虽然故作世俗，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与不信任，但我其实很幼稚又天真，我很想用我蜷缩到角落的真心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还相信。

当然，我在那一节课触摸到大学的骨骼，自由流淌的河流，我的老师如此真诚恳切地对我们说，我不会给你们答案，希望你们拥有自由而独立的精神，希望你们真正学会自己去思考，希望你们有自己的信仰。假如你听到这样的话，难道不会动容吗。

可是我时常在想，我该拿什么去相信信仰、相信自由。这些年我把微博反复卸载了几次，我觉得它太吵闹太虚假，人心的向背太廉价了，我读着那些轻浮或尖刻的字眼，竟觉得自己也被刺伤了。

国庆假期我开始看好友介绍的《医者仁心》，我承认我是向美投降的，谢君豪老师深深地击中了我，我从他眼里看到三冬的霜雪正在融化，连秋风都温柔。然而后来我开始连着几天熬夜到凌晨两点，我在看钟立行，我在看这样一个人，他到底怎么生活、怎么工作、怎么在这残酷的世界里赤诚而明亮地行走着。

从前我读“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这句话，觉得这很刚烈，有断剑的脆响、玉碎的回声，现在我明白原来也可以诠释得很温柔，你可以从中看到一个与其说洗尽铅华，倒不如说从未脏过的人，你知道其实是他在洗涤着大家，年轻医生们的面庞在变得清明而干净，前辈们灵魂上的褶皱在被抚平。钟立行的手术刀剖开着病人衰败的器官，也同样在解剖着这世界横陈的躯体。

故事中所有人都在生活的磋磨中走向迷茫、困顿，走向白茫茫的雾霭，武明训和严如意迫不得已的世故与圆滑，江一丹内心的对立与挣扎，丁祖望的孤独与妥协，丁海的矛盾，陈光远的迷失，刘敏的决绝与绝望。手术结束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用力地拽掉沾满血污的手套，然而他们在深夜流下的泪，难道不也是无色的血吗？

罗雪樱说，她看到钟主任在医院里走来走去，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也想问，我想问一个与深渊对视过的人，一个在生活中伤痕累累到头来孑然一身的人，如何还能藏起自己淌血的伤口，去给别人包扎？

他经历过失望，辜负，又行走于世间百态最露骨的地方，却依然留存了一颗少年之心。赤诚，坦荡，以我所爱为爱， 以我所恨为恨。*

这段话多么适合钟立行，又或者说，他连恨都没有，他只是这样的人，温柔、坦荡，有一寸伤口，多爱人三分，他就是这种，如果非要怪罪什么人，就只会怪自己的人。

钟立行重复最多的台词之一是，对不起。

有时候我想，也许钟主任本身就是人性所有的光明面，他是大雪纷飞的黑夜中，提了一盏灯的人。你知道，在当今的人间中谈论信仰与自由是多么奢侈的事，原则是一条怎样模糊蔽旧的线条，我看到多少人汇聚的洪流在两端来来往往，高尚变成愚笨，坚定变成固执，最无畏正直的人死在最阴暗腐臭的小巷，那不是温顺的良夜，那是粗粝而坚硬的寒冷的长夜。

我很难相信现实中有这样的人，在苍老的生活中如何不折断年轻高傲的脊梁。我对朋友说，可是这样的人，只要你相信在世界上某一处存在着，你就不觉得这人间不值得，你就会还对世界抱有希望，还会相信人、相信自由、相信信仰。我说钟立行不必做追光者，他自己本身就是光。

你当然也可能会觉得，他活得很累，他温柔但清高，又或者说孤高，在某些层面上，他始终是孤独的，他的理智与冷静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他终将是一个人在行走，他把自己心里那片方寸之地，看得太大了。

卢梭说，所有人都朝着镣铐的方向奔跑着，满心以为这样便可获得自由。

责任固然是一种镣铐，又何况钟立行这种人，他们总是把天下的责任、人类的责任、生命的责任，也都看作自己的一份，我们开玩笑说，他真是实体圣父。然而对于钟立行来说，责任最终远不是镣铐，这责任也成为他铠甲的一部分，成为他的盾，他的利剑，这是他精神世界始终粹白干净的源头，也是他路过这人间始终片叶不沾身，眼神清澈明朗的答案。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剧情是，陈光远戴着手铐走出医院的时候，在所有人灼灼的目光下，钟立行把白色的工作服脱下来盖在陈光远的手上。你会发现他把磊落正直、温柔善良诠释到了极致，他并不只是善良，莫如说是悲悯，是神爱世人，他在以平等甚至谦卑的姿态珍惜每一个灵魂的庄重与尊严。

我始终不认为他只是一个单薄的说教型伟光正角色。事实上他也有脆弱，也有不甘，也有愤怒，也有徘徊与迷惘，他像极了我们每一个人，但他比我们勇敢得多，所以他才成为这样一个孤本。我从他身上看到了理想与自由真正的模样，他教我们原则与底线，教我们学会拥抱长枪短兵，他在救赎中宣讲救赎，他是最有力量的那个人。

钟立行的心上裂满了伤口，结痂的成为他的坚强，淌血的传递他的温柔。

我知他风雨兼程，途径日暮不赏

我知他乘风破浪，去了黑暗一趟

*《穿堂惊掠琵琶声》高台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