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万能中年旅店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狼帝】斩首之邀

迷途旅人与星星。

“你胆敢怜悯我的孤独?”皇帝轻蔑的笑容带着几不可察的欣悦,“猎魔人,那就试着来跟上我吧。”





***

“你在和谁跳舞?”杰洛特问。


被询问的人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意外,南方的皇帝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悦地说:“我允许你向我提问,而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正是,我想问的只有这个。”猎魔人说,“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远在白焰在敌人的坟墓上起舞之前,在辛特拉的那个夜晚,你在和谁跳舞?”



***

再一次被通知皇帝要召见他的时候,杰洛特正在与萝卜搏斗,这当然是修辞意义上的,但他显然很恼火,拉着缰绳的手威胁似地扯了扯,指责萝卜不应该在赛马比赛的关键时刻紧急地停下来进行一些闲庭漫步,但很无奈,这些威胁从来不曾奏效。


“皇帝找我干嘛?他要见他女儿,我已经如约履行了。”杰洛特有些无名火起地迁怒于黑骑士,但后者显然一如往常地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容忍或者说默许了猎魔人言辞上的任何不客气,这样的事情常常使杰洛特的朋友们大为吃惊,但又只好见怪不怪。


和之前的召见相同,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尼弗迦德的皇帝想要见任何人都不需要理由,只要有可能,他就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向皇帝行礼,如果没有可能,那就祈祷不要被铺在皇家舞厅下面。


杰洛特悻悻地骑马跟着黑骑士的小队,并放纵萝卜尽可能随心所欲地瞎走。


恩希尔•瓦•恩瑞斯,暴君、野心家、谎言大师,黑色帝国不容有疑的宏日,罪孽深重的战争狂热者。自瑞达尼亚国王拉多维德五世暴卒于诺威格瑞,北方人普遍地产生了一种绝望的共识:或早或晚,冰消雪融之后,黑日旗遍插于北境大地之上,南北双方将共有同一位皇帝——无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命运都已注定为他加予一顶绝无仅有的、流血的冠冕。


尽管杰洛特向来傲视王侯且欠缺值得期待的教养,尽管他总是令人惊恐地敢于同尼弗迦德大帝作对,然而不知具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也仅仅只是作对而已,也就是说,皇帝总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出人意料地反复与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见面,而本应远离政治保持中立的猎魔人,也异常无耻地顺从于这些阴谋,甚至服务。


这是为了希里,杰洛特在维吉玛的皇家城堡里被迫痛苦等待的时候,他想,与狂猎的最后一战就快要来了,即使他知道,是的,实际上他很清楚,即使恩希尔的心中燃烧着永不止歇的、名为野心的烈火,即使皇帝普遍且平等地不曾垂爱于任何人,但杰洛特就是知道,恩希尔绝不会在这最后一战中置身事外旁观他血缘上的女儿的命运,不过即便如此,为了希里还是不要惹毛皇帝为好,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脆弱共识——他们互相容忍的纽带,仅此而已。


“我几乎快要习惯你会向我鞠躬了。”批改公文头也不抬的皇帝说。


“最好还是别习惯,我只是不想给朋友添麻烦。”杰洛特嘀咕着,“所以你又找我有什么事?”


恩希尔不置一词地看完手里最后一张纸并在上面简短地写了什么,随后向后仰去靠着椅背,扬起下巴微微侧目地盯着杰洛特,右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在诺威格瑞并不存在帝国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意思其实是,皇帝什么都知道,隐瞒没有意义,对吧?”杰洛特的困惑中多了更多恼火,恩希尔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好好与人沟通,又或者说他知道,但他就是不会这么做,猎魔人有些挑衅地和皇帝的目光对上了,他说:“所以呢?我们有话直说吧!”


“据我所知,针对瑞达尼亚……先王的刺杀行动。”恩希尔说得如此缓慢,却沉静得几乎令人恐慌,“意料之外的参与者似乎不只是女术士,猎魔人,你什么时候也成了为王前驱的刺客了?”


杰洛特就好像被踩到了尾巴尖一样显得略微尴尬且不自然,诚然,刺客,更勿需多言的是在这一事件中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恩希尔的刺客,北方之未来征服者手中浸透了阴谋的匕首,这与利维亚的白狼所坚持的信条本质上相背离的职业,你为什么选择为王前驱?


谁知道呢?他想,不会有人理解那一刻,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你想听我说什么?”杰洛特耸耸肩,“你我都很清楚,我做这件事与你无关,就像罗契是为了祖国,我则是为了避免将来只能从木桩与柴堆上接回我的朋友们。”


这当然不是撒谎,也并无半句虚言。


“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个合适的理由。”


“所以你找我来只是想问我这个?”


“并且肯定你的贡献与服务,无论你是否承认。”恩希尔露出了一个足以刺痛北方人神经的微笑,他伸出手向着杰洛特的方向示意猎魔人上前来,“也许你会说你什么都不需要且不会收下任何东西,因为这并非是为我服务。不过你的想法不甚重要,我只看重结果,就事情的结局来说,我可以满足你现在的一个需求,或者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自己考虑吧,猎魔人。”



***

这件事在杰洛特偶尔受伤过重选择喝下致幻药剂以挨过得到医治前的无意义的疼痛期时,在药水的作用下,极其偶尔地,他会梦到。


杰洛特从席间站起身,酒已喝得太多。


辛特拉的公主帕薇塔,毋庸置疑的长者之血的继承人,雌狮卡兰瑟的爱女,于数日前的午夜大闹王宫,几乎拆掉了这座城堡,随之而来的则是一段广为吟游诗人们所传唱的佳话:古老血脉的再一次觉醒与可怖诅咒被真爱瓦解,诅咒之下原来是一位王子,从此王子和公主门当户对地过上了幸福生活!她已经订婚了,但为了弥补上一次选亲宴的糟糕体验,仍需再举办一次更隆重的订婚宴,好让大家重新再认识一遍这对暂定的新人,让更多的人们重新再认识一遍公主的未婚夫何许人也。


那么,辛特拉公主的未婚夫究竟是谁?


是诅咒吧?没听完吟游诗人唱诗的人问道,另一个人则立刻大声打断:可不是?诅咒之子!不过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好了。是这样吗?那他到底是哪号人物啊?消息不灵通的贵族问道,为数不少的人们则传递着疑惑,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将要迎娶一位公主、那位卡兰瑟的女儿?曾亲历过那场灾难的一个人冒出来逞风头说,梅契特的王子,一个偏远又迷信的小国而已,谁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王室一堆孩子里遭人嫌弃的小儿子,仅仅是因为可解的诅咒就要被赶出来在异国的森林里蹚泥巴……


话题的主人公此时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酒过三巡,大厅内攒动的人群吵闹得令人厌烦,但实际上就算这位王子此时在这里,人们也仍会毫无顾忌地一样吵闹,这算什么事呢?信服卡兰瑟的人们得到的情况不算坏,辛特拉将迎来一位来自史凯利杰的新国王,不管怎样,王冠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着落,公主的婚事可能存在的隐患尚不在眼前。而反对卡兰瑟的人则相当不屑,一场可笑的闹剧倒给了这女人台阶下,连带着帕薇塔这张牌都打出去了,怪物般的诅咒之子来得时机相当好,就像诅咒一样!


眼中的场景如已漫漶开来的拙劣儿童画作,杰洛特面前的世界模糊且颤动。酒已喝得太多了,杰洛特从席间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席去寻找安静并且新鲜的空气,室外长夜如同无尽深渊,而这正是月亮消失的夜晚,满天星斗以不可思议的动态旋转至坠落,就像无垠之海上的精灵航船一般驶入看不见的世界尽头。


那是什么人?杰洛特眯了眯在黑暗中有些发亮的眼睛,注意到在花园的角落处有一个人影,实际上,那个人影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杰洛特感到诧异,他的老熟人有谁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出现在辛特拉王宫花园深沉的夜色中,一个人寂寞地投入着独舞?


那个人确实在跳舞,而且是双人舞,相当优雅的姿态和平稳轻盈的步伐,仿佛他手中确实牵着另一个人的手,一位可敬的女士给了他名为挑战的荣誉,而他也不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多尼。杰洛特轻轻地说。


梅契特的王子停下了脚步,伸手向前一递,仿佛送什么人离开了,但他并没有弯腰,甚至没有低头,只是平视着注目,这可敬的存在似乎又变得如此无关紧要。名为多尼的年轻人扭头冲杰洛特笑了笑,这正是这场订婚宴的舆论主人公,他的名字无人在意,他的身份也无关紧要,但他就存在于那里,他是这场滑稽宫廷戏最必不可少的符号——命运之剑已高悬于他的头顶。


多尼,杰洛特问,你在和谁跳舞?


金色长发,蔚蓝而冰冷的眼睛。公主的未婚夫说,她头戴一顶雏菊花冠,如果是你的话,你知道她是谁。


猎魔人没有答话,沉默良久,疲惫不堪。


然后致幻药剂带来的意义不明的短暂梦境就这么醒了。



***

是的,诚如梦境所言,我知道。杰洛特心想,命运之剑有两道刃,一道是我们自己,另一道则是……


他在索登山的十四人纪念碑前已见过那位女士。


金色长发,蔚蓝而冰冷的眼睛,头戴一顶雏菊花冠,从冰冷与潮湿的迷雾中走来,再牵着人们的手穿过草地,好让他们既不迷路、也不感到孤独地回到迷雾纵深处的虚无中去。


杰洛特很清楚那只是一个梦,但也不完全是,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混杂了记忆之真实的梦。他确实曾列席于那场订婚宴,也确实感到极度厌烦,偷偷一个人不被允许地在主人家的花园里闲逛,他确实看到了那一幕,但杰洛特确信当时的他一句话都没有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醉意完全退潮。这份孤独如此喧嚣,分明有一簇火焰正在那个年轻人的胸中升起,而火焰之下什么也没有。杰洛特没有出言打破,没人知道什么人会在自己的订婚宴上找借口悄然离席选择一个人独处,说实在的,他并不认识多尼是「谁」。


杰洛特已不再恐惧,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已经再一次习惯直视前方走自己的路,不再四下观望,也不彷徨,更不回头张望谁在他的身后。在迷雾岛找到希里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又找回了恐惧的能力,然而命运与他的命运之子只是给他开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小玩笑。


杰洛特相信自己已不再对那位女士感到莫名的焦虑和恐惧,因为他们之间早已跨越了仅仅只是保持如影随形的界限,不止是他的朋友、他身边的人们,杰洛特自己已经牵过了她的手,他已经看过了迷雾后面有什么。


他已经死过。


伟大的利维亚的白狼,传奇猎魔人,北方第一剑术大师,居然死在了人类平民的种族歧视暴动中,被一把干草叉刺穿死去了,杀死他的人只是个在酒馆欠了钱闹事好浑水摸鱼的无赖,而“发如渡鸦之翼,恍如夜之风暴”、参加过索登山之战的更为传奇的女术士叶奈法则死于救治杰洛特。有名有姓、传奇不凡的人们会被他人想象死亡,想象这样不同于我们的公众人物该以怎样的方式谢幕退场呢?要华丽,要奔放,要悲戚,要永恒,这世界上脆弱的东西、渺小的东西、易于消逝的东西、自哀自怜、自卑自大、放纵、偏执、狂想、贪心、公众性的美梦与圣人英雄形象之下的傲慢伪善——荣誉与传奇这一人人倾慕的浪漫主义必需品之阴翳本身,却被普通到可笑的、平凡至平庸的死亡轻易地嘲弄了,这样的结局塌陷成莫大的荒诞空洞,令人感到一种被命运所凝视的不寒而栗。


Duettaeán aef cirrán Cáerme Gleddyv.Yn esseth.


命运之剑有两道刃,你是其中一道……那么另一道是什么?


杰洛特觉得他已经不会为此所恐惧了,但梦醒时分的寒意是如此真切,不需找条清澈的河流照一照自己就知道已经脸色苍白,杰洛特感到猛烈而刺骨的寒意。


这个梦既不是真的,却也不是假的,也许如同喝下布洛克莱昂之水时看到卡兰瑟的死相一样,这是一个预知梦,杰洛特在幻觉中再一次窥见了命运或许的分叉,命运就站在那个路口,指着那个方向,不管杰洛特是否愿意又是否能够办到,命运指示他过去。


命运就是一个封闭的圆环,一条该死的衔尾蛇,命运就是你尽可以怀疑她的存在,但你穷尽个人之力也无法证成她的不存在,命运就是使人为事件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地点正好发生,命运就是她让你看到会发生什么而你要做什么,命运就是谶语,你会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你终究会在指定的时间登场、表演、然后谢幕,命运指示你过去。


但为什么是恩希尔?杰洛特叹了口气,他将被子向上拽了拽,总之莫名其妙有点冷,猎魔人凝视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就好像那里也有什么在凝视他。


杰洛特轻轻地说:如你所愿,我会留意一下有什么我还能做的。



***

恩希尔的眉头拧得就像一个活结,但很难说他的表情传达了什么具体的看法,他只是沉默着,让书房内的空气渐渐凝滞,让杰洛特渐渐地感觉不安与尴尬卡在他的喉咙里,仿佛猎魔人刚才说的并不是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而是一句附带了缄默诅咒的咒语。


猎魔人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好吧,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其实我也无所谓……”


“我没什么可说的,杰洛特。”恩希尔的目光钉在杰洛特身上像要把他烧出两个孔,他的声音又镇定起来了:“这个问题不需要我来回答,如果你真的看到了,看到一个已死之人夜幕下的舞蹈,那么你一定也看到了舞伴是谁,如果是你的话。”



***

白茫茫的,雨水的世界,交界线的另一侧是狂风暴雨中翻滚吞咽的,漆黑的海。


时间与空间、「生」的本身、「死」的意义、千言万语连同无止休地驱动着他存在的火焰都仿佛在这一刻被挤压成了薄薄的一小片。


这世界上没有人惧怕眼泪。


我也为你哭。帕薇塔说:真可悲。



***

明明是在维吉玛的皇家城堡内安安全全地站在皇帝的书桌前,杰洛特却感觉到头顶上突然炸开了一道雷,仿佛邪魔入体令人打了个寒颤,如果说猎魔人如同野兽一样也有着天然的危机感与警惕意识,他知道对面的人不留一丝破绽的完美君王面具之下心跳加快了几个节拍。


恩希尔•瓦•恩瑞斯,恶魔、刽子手、冷血无情的同义词、死后必下地狱的罪人,但是没人知道在他复归大统前的青年时期究竟流落去了何方,极少数的人曾偶遇他的命运,但只有几个相当有缘分的人在揭开皇帝演出的帷幕后仍全须全尾地活到了今天,但杰洛特此刻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不只是揭开帷幕偷看了几眼。


我们共享同一台演出。杰洛特想到索登山十四人纪念碑前的谈话,那位可敬的女士说:我什么都没夺走。我只会牵着你们的手,好让每个人都不会孤独,也不会在迷雾中走失……


我终究会带你走,但不是今天。有朝一日,我们再会。


“真奇妙,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命运之剑有两道刃,但也许只是光与影的关系。”杰洛特轻轻地说,若有所思的样子。


皇帝扬起的眉毛显露出好奇,但并没有询问,似乎是在等着猎魔人继续说下去。


“你瞧,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还活着的时候就看见她,和她共舞更是不可想象的事。你与死亡同行,恩希尔,命运之剑就悬在你的头顶,但你好像并不在意。”


“命运并不存在,猎魔人。”恩希尔细长的十指交叉,摆出一副不太赞同的神情,“我以为你不会说出这种自以为很聪明的德鲁伊才会说的蠢话。”


“哦,坦白点说话吧恩希尔,时至今日我已经差不多搞明白了,你也很清楚我们有些时候是同样的人,尽管我也不想承认这一点。”杰洛特有点抓狂地摊了摊手,和恩希尔谈心真有点像和巨魔沟通,你得极具耐心,并且适应对方的语言模式,在有效交流的同时还要小心不要真的惹恼这个麻烦精,巨魔也许只是不合时宜的天真,而恩希尔则是个相当不坦率的偏执狂。他长长地、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和我一样不相信命运的存在,嘲笑她、蔑视她、视若无睹,但该死的命运就像河堤里的水,在我们的身边旋转,让你我举步维艰,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头。我猜……你没有?”


恩希尔的琥珀色眼睛里分明有什么动了动,片刻后尼弗迦德皇帝深深叹了口气,终于起身从他的每日固定工位上离开,他在摆满了文件的书桌后站定,双手攥在身后,真像一座不会流露出一丝人性之弱的坚固的帝国雕塑,气势摄人,冷硬如冰霜,带着残酷的公平俯视众生。


“没有星星的夜晚,杰洛特,那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不会顺从地走进任何良夜。是的,你我都无法彻底否定命运的存在,但也仅此而已,我的宿命并不在此,没有人可以替我做出选择。”恩希尔神情肃杀,缓慢地、清晰地说道:“即使我并非这个国家的君主。”


哪个夜晚?是……杰洛特刚刚想脱口而出,就被皇帝眼中那该死的笑意给噎回去了,恩希尔哼了一声,说道:“那已经是第三个问题,猎魔人,你的代价付出得还不够。”


好吧,惹人厌烦的黑衣者!


不过这个回答竟然完全没有出乎意料的意思,杰洛特不禁有些失笑,但努力撇了撇嘴角没有扬上去。对于猎魔人而言,尼弗迦德大帝并不仅仅是那个可怕的头衔、那个抽象的黑暗符号,假如尝试往前数去,杰洛特会发现他和恩希尔竟然已经相识这么久了,即使命运捉弄,他们为数不多的每一次相遇都谈不上有多和谐愉快,甚至性命之忧、甚至彼此仇视,他也并不十分清楚恩希尔晦暗难言的往事,他只试过从只言片语里捕捉,但你知道人无法徒手去抓住焰火。


是的,焰火,在敌人坟墓上舞动的白焰。如果充满痛苦与遗憾的人世如同一座着火的房子煎熬众生,恩希尔•恩瑞斯的情况则恐怕恰恰相反,皇帝的心中像有一团焰火,任何暴雨浇淋都无法平息,然而正是这团焰火促使他存在,成其为尼弗迦德皇帝、北方之未来征服者,这火焰之下虽然看来什么都没有,却一旦得到就无法再停止,这是命运给他的一剑之伤,恶意无法像善意一样走远路,但恨意和野心可以。


有一种人唯有在暴风雨中才能安眠,也许是追星逐月风餐露宿、只会死在路上的猎魔人,但也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有野心的皇帝……杰洛特想:我不知道。就像某位早已死去的术士所刻薄过的那样,猎魔人思考起命运有时就像一颗卷心菜开始思考存在的起源。


“别站在那发呆了,猎魔人,相当难看。”恩希尔的表情相当阴晴不定,因为猎魔人思考的时候就像宫廷画师,用目光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仔细扫了一遍,但猎魔人的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总是用来打量猎物和敌人的。


“我不知道,恩希尔……不过,你不觉得你还有个问题必须回答我吗?”


“愿闻其详?”皇帝的心情显然其实还不错,感谢拉多维德的牺牲。


“你叫我过来到底想知道什么?”杰洛特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声音如此坚定不移:“把你那些好心的说辞先放在一边吧,不用客气,但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委托,你知道不付报酬也没关系,然而你却非要在这个时候把我再叫过来……听到刺杀拉多维德也有我的一份真的让你那么吃惊吗?”


恩希尔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杰洛特不禁暗想自己真是熟练地掌握了如何给皇帝难堪。


随后,皇帝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微笑——如果不是猎魔人的视力很好又够专注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恩希尔一边说话一边绕过桌子走向杰洛特,“我确实怀疑,我们的关系有好到利维亚的杰洛特会自愿参与进这个计划吗?弗尔泰斯特的事当初大概也给你带去了不小的麻烦……”看到杰洛特显而易见的被刺痛了一下的表情,恩希尔接着说道:“你不欠我的,猎魔人,而我知道猎魔人一向不会免费工作,你尽可以说南方只是间接受惠,却仍有些令人费解。”


“你只是担心这个?”杰洛特笑了起来,“你担心有什么不在掌控中的事正在发生?”


“杰洛特。”恩希尔每一个音节都十分清晰地说出了猎魔人的名字,就像一句咒语,真名也许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言,皇帝的神情让杰洛特有些读不懂,“说吧,向我坦白,向我承认。”


杰洛特把手放下,事实上他早已准备好了,要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这只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必然,哦,该死,又是命运,谁在乎呢?“你只能活在暴风雨里,温暖的暮春却会使你窒息,恩希尔,你是如此沉醉于同死亡共舞、用走钢丝一样的权力游戏打发寂寞,而我只不过是恰好预见了一场暴雨中的可怕滑坡,出于难以解释的心理,我打算阻止被你嘲笑的命运反过去嘲笑你而已。”


恩希尔的眉梢高高地扬起,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诧异,却又不完全吃惊,他的表情更像是感到趣味——认为这发生的一切都很有趣,而这在严肃到不怒自威的皇帝脸上已越来越少出现了。


恩希尔在试图理解、分析?杰洛特感到被冒犯的恼火,该死的,对他有好感就好像屠刀爱上了刽子手,被雷劈到的马厩着迷于风暴前的阴霾,这比冰之碎片的童话故事还要不幸……


恩希尔的表情就好像他已经通过读心听到了杰洛特满是抱怨和后悔的充满了侮辱意味的想法,然后,他相当不屑地哼了一声予以回击。


“你胆敢怜悯我的孤独?”皇帝轻蔑的笑容带着几不可察的欣悦,“猎魔人,那就试着来跟上我吧。”


尼弗迦德的皇帝向猎魔人伸出戴了戒指的那只手,但杰洛特想:不。


猎魔人用很快却够轻柔的动作向前一步,抓住皇帝递过来的那只手,却并非吻手礼,他凑得足够近,但恩希尔也只是瞳孔略微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有后退。杰洛特并未跨越足够无礼的界限,但却也相当胆大且意味深长,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恩希尔左眼下方的一点,除了宫廷画师,极少有人会把注意力分散至此。


杰洛特向后退步,停顿了片刻,然后躬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绝对标准的尼弗迦德礼,梅瑞德看了一定会非常满意的,他想。


“相当无礼,猎魔人。”恩希尔轻轻地平复呼吸,他的指尖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好在可以藏在身后,皇帝很快恢复了一个足够挑衅的微笑,他说:“解决狂猎的问题后若还有可能,你会再收到一次觐见的邀请,祝你武运昌隆。”


这是斩首之邀,杰洛特走出皇家城堡的时候忍不住开始思考跑路的可能性。



是斩去命运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首,还是斩去你自己骄傲的头颅?别同情我,别丧失了你的有趣之处。



杰洛特翻身上马,萝卜不耐烦地哼哼着打了个响鼻,鬃毛上披着一层淡银色的微光,猎魔人抬起头,发现月亮已升起,并且正好高悬于维吉玛皇家城堡的尖顶之上。


没有星星的夜晚,不过今天有月亮,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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